□ 韩中州

    （一）

    疼痛，一个在名词、动词、形容词之间，随心切换情感模式的词语；一个在红色、黑色、灰色地带，不断变幻情绪色彩的生命体验。

    疼痛，作为一个名词从你嘴里脱口而出时，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当疼痛在你体内翻江倒海，搅得周身寒彻，你又无法向人倾诉无法大声喊出时，疼痛作为动词“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当曾经沧海，阅历沧桑，抚摸自己所有伤口的结痂，疼痛作为形容词让你内心前所未有的强大。

    从不得不来的疼痛，到不得不走的疼痛；从激情点燃的偶然，到油尽灯枯的必然。这之间便是你为之奔波劳苦，为之患得患失，饮尽酸甜苦辣，骑着白驹过隙的一生。

    生的空洞和死的虚无注定了疼痛是你生命的底色。疼痛，从黑暗中来，到黑暗中去，犹如一颗在黑暗无边的宇宙孤独游荡的流星。这么多年，疼痛对于你，始终一往情深、不离不弃。在黑暗里奔跑，你永远无法看清自己的脸，但始终听得见从内心深处传来的疼痛。最真实的疼痛只存在于你的内心，任何用文字和语言表达的疼痛都是肤浅的说辞。

    疼痛是活着的常态，是生命鲜活的感知，没有疼痛的生命是麻木的僵尸。疼痛让活着成为真实的自觉。身心最深的黑暗，不是经年累月的疼痛，而是根本没有疼痛。在长久的疼痛之后，你有时会喜欢上这种让生命时刻保持警醒，充满活力的感觉。回忆和怀念让疼痛有了诗意和温暖。

    （二）

    最初的疼痛从一颗蛀牙开始，然后逐渐遍布全身，你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带着痛感。止疼药无法缓解钻心的痛，唯一的方法是拔掉这颗蛀牙。为年轻时小小的疼痛，你付出豁牙锯齿的代价。这小小的牙痛在你半个世纪的生命里，只是一次幸福的疼痛。之后，你所经历的各种疼痛都像一枚枚尖锐的钉子，一次次刺穿你的自尊，进入你的身体。你生理心理的无数个伤口，在时光的年轮里，结痂成坚硬的谦卑。

    痛始于生，止于死。寄托在你肉体和灵魂的种种短暂的快乐和愉悦，都是前世今生的疼痛变异衍生的奇幻花朵。先有痛才有快，痛感是快感之母。疼痛是穿越前生今世来日的爱恨情仇，与疼痛相遇，你的世界因果贯通，豁然开朗。

    情欲使人忧伤，物欲使人癫狂，无欲使人淡定。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欲罢不能欲舍难求的疼痛，血液里流淌的狂野，肉体里生长的欲火，灵魂里飘荡的孤独，让疼痛成为西西弗斯手推的巨石，如影随形，周而复始，一次次碾压并强大你虚弱的内心，一次次营养你钙铁缺失的骨血。

    在汹涌的人流中，在薄情的世界里，疼痛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是不断地得到和失去，让你的种种深情，如天空高悬的孤星冷月熠熠生辉，冷暖自知。在这寂寥苍茫的人世间，“我是谁？谁又是我”的茫然天问和三界流转六道轮回的因果报应，是你与生俱来的疼痛。

    （三）

    带着疼痛行走，你始终无法摆脱前后左右、忽长忽短、熟悉陌生的影子。最大的疼痛不是身体的小病小痛，而是那些长久蛰伏心里的孤寂。曾经的一段失落和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成为你内心深处那份挥之不去刻骨铭心的疼痛，总是在月迷津渡，梦醒时分，啃噬你的内心。忍受所有的疼痛，天亮之前你要找到并照亮内心深处那一块黑暗。

    带着疼痛行走，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只有目光是真切的。从一双眼到另一双眼，总有一种眼光可以打动你的内心。疼痛每天都在潜滋暗长，催生它的是对物质无休止的索求，是灵魂需求的不断下降和肉体需求的不断上升。闲时被巨大的茫然包围，忙时被无所不在的浮躁挤压，你一直都在等待一种让身心宁静、持久的愉悦，但等来的却是另一种疼痛的开始。

    带着疼痛行走，你一次次洞穿这个被各种欲望裹挟推动的人间世态的虚无真相。看破不说破，你一次次阉割掉内心一个个胸无城府、率性冲动的魔鬼。与一些人一些事达成相安无事的妥协，与这个荒谬的世界虚与委蛇，徒手太极。

    带着疼痛行走，你感到世道人心是矗立在你面前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你无法测量它的长度高度，也无从知道构筑这道墙的每一颗心的重量。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每一道高墙每一种围城带给你疼痛的应力以及如何有效地释放这种应力。

    带着疼痛行走，你总是关注自己小小的疼痛，有时对这个世界的疼痛却视而不见。醒着还是睡着，你小小的疼痛都是这个疼痛世界的余痛，总是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反复发作。所有的疼痛来自你刺向黑暗拨开迷障的一把锋利的匕首，所有的疼痛最后要落入这把匕首划开的深不可测的世道人心。你无法满足的欲望，就是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疼痛是一种无法拒绝的宿命，最初打开你的是疼痛，最终打动你的还是疼痛。独立苍茫，在阳光下，所有的疼痛在你越来越坚定的脚步声中安静下来，成为一种美丽的光影。

    痛定思痛，疼痛漫过黑夜，在黎明的天空，幻变五彩霞光。

    痛定思痛，疼痛穿透乌云，在宏阔的内心，点亮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