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

    我爸有点像央视公益广告里的那个老人：有天，老人的老伴儿病了住院，他还在给儿子打电话报喜不报忧：“我挺好的，哎，你妈也挺好的，你别牵挂家里啊，好好工作就是，别回来了啊……”

    我爸也是这样一个老头儿。我爸在家里常把老式手机拿起又放下，拿起，是想跟我打个电话听听我的声音，放下，是怕打扰我干正事。我爸总以为，我迟早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他一直等啊等，而今我人到中年了，依然还是平庸的生活。

    其实爸妈心里就希望我这样平凡地生活着，他们常盼着我回家去看看，却又在电话里嚷嚷：“你别来啊，啥都好好的。”等转过身，我爸与我妈又相互埋怨开了，明明盼着儿子回来， 却又这样口是心非。

    我有时去爸妈那里，感觉胸闷寡言。无奈地望着他们，一天天老去，却无力抗拒。有次，我在爸妈家接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往外走，爸突然烦躁地一声大喝：“今后我死了，你们不要把我埋在公墓，就把骨灰撒在老家山头上！”我明显感觉爸是冲我来的，就赔着笑脸坐下，像大人安抚孩子那样对他说，爸，现在说这个事儿还早，还早……

    那次我抬头，看见爸眼眶里泪花闪动，才感到爸是真生气了，他心里好像还有委屈。我这个当儿子的，没啥社会地位，没金山银矿，可一年到头，大多是每逢佳节才思亲。我妈往往提前几天就开始忙碌了，张罗了好大一桌菜等我回家，都是我从小到大爱吃的。这些年，我确实遇到了我生命的黄金时代，嘴吃得都有些刁了，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我都吃厌了。妈也开始为难，不知道弄些啥菜来伺候我了。我妈还像迎接贵宾，门童一样把守在家门口为我开门，就差一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了。而平时日子，两老人沉默面对着沉默，孤独陪伴着孤独。有天我回去，看见爸一个人瘫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电视里节目正播着。

    从前老家的老乡，这些年陆陆续续来到了城里居住。我妈有天说，你爸啊，整天就出门去找那些从乡下进城的老乡，晚饭时也不回家，害得我打着手电筒去接他回家。我妈来城里这么多年，还坚持在乡下养成的习惯，走夜路必打手电。想起我妈刚进城时，晚上看见马路上如同白昼的路灯，总颠着小脚走去一路摩挲着找路灯开关，琢磨着把那些明晃晃的路灯都关了。想来也是，一盏街灯一个月的电费，就够我妈在乡下一年的电费了。我妈啊，等我爸工资到了卡上，就颠着一双小脚往银行跑，她是去银行办零存整取了。爸对我一语道破：“你妈就琢磨着，那样利息高一点。”

    想起那年我爸我妈进城那天，一个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来送他们，那悲壮的感情，仿佛是老乡们送他去上战场。还有我妈，拉住乡亲们的手，哭了又哭。一条大黄狗，追赶着我妈，跑过一道又一道山梁。

    我妈来城一年多，裤腰上还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常拿出来念叨。这一把，是开老家房门，那一把，是开衣柜。衣柜里放着防衣服受潮的樟脑，衣柜里还藏着当年结婚时穿的蓝布衣衫……

    过了几年，爸妈似乎习惯城里生活了。但我爸，大清早还是喜欢去菜市场，看那些乡下人咿咿呀呀担进城的新鲜蔬菜，有时菜叶上还挂着露水，覆盖着霜，爸总要蹲下身去摸一摸。我爸，常守候在马路边，侦察员一样敏锐的目光，偶尔碰见一个进城老乡，大老远就开喊：“朱老三……刘大毛……你给老子站住！”正埋头走路的人闻声后如惊乍蚂蚱，明白过后跌跌撞撞跑过来。他们如分别多年的战友，哆哆嗦嗦拥抱，激动不已，甚至抱头哭出声来。后来，我妈也这样，常陪着我爸，去马路上、巷道里、楼群中、车站码头找那些进城老乡，他们那目光，就像我看到一些发布寻人启事者眼中隐含着的焦灼目光。

    爸妈，您们在城里寻找的目光嗷嗷待哺，是要一点一点填补心里的那个窟窿，那是寂寞孤独的黑洞，我要常回家，多多陪伴您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