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臧玉华
听说那家饭店的特色是烹制驴肉,我兴趣不大,但还是去了。
从挂得些许凌乱的衣橱里,挑选了旗袍,它是被我冷落许久的衣裳。这个晚上我穿了它,身体就被固定在一个软制材料的模具里,被禁锢的似乎还有言行举止。我努力往里收肚腩,借着夕阳散淡的光,看投影在地上的影子,那勾勒出来的线条实在有点夸张,不觉沮丧。我就这样扭捏着去了一个荒郊野外。之所以被我定义为荒郊野外,是因为下了出租车后,还要步行几百米路况不好的土坡路,又登几十级台阶,方进入像山寨一样的院子。
一条黑色的狗摇着尾巴请我们进去。
晚上一起吃饭的人,一半认识,一半不认识,认识的当中,又有几十年没见的,便觉得流年不过倏忽间。这些人年龄从30到60岁,没有一个相同的职业,兴趣爱好也不见得相同,很奇怪的一次聚会。不过也不奇怪,每个晚上,每家饭馆,每张餐桌上,都可能会有类似的情形。而酒是媒介,它能融汇贯通,它让人一见面就相见恨晚,或一转身相忘于江湖。
这个晚上,我没喝酒,另外还有个开车的男人也没喝。多数的场合,我都告知别人我不饮酒,但也不排除我摇晃着回家的情形。不喝酒,我的任务便是埋头吃菜,连话也不想说。桌上有两道驴肉,一个清汤,一个红烧,从汤里捞出豆腐一样的东西,丢进嘴里,果冻的感觉,方知驴血煮熟后是白色。
酒是个魔鬼,让人纵情之后,话多了,声音大了,舌头也大了。酒再继续测试人的底线,直至有人胡言乱语,有人服输求饶,然后请客的就收了酒瓶,说“散了,散了”。一个桌子上除了我之外的另两个女人,此时是梁山冲下来的女汉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因为不喝酒,显得落落寡欢,身上的旗袍,又不合时宜,在此乡村野店里,便觉自己无趣。借故出去一趟,坐在仲夏的院子,看一棵女贞树膨胀的身体,以及它落下的小米粒一样的花蕊,空气中的植物气息夹杂着一种莫名的味道在四处游荡。这时,那条狗走过来,像个男人一样看我,我却怎么也看不清它黑夜一般的眼睛,我对它的态度是拒绝的,它即刻明白过来,掉头离开,将自己融进黑暗中。
一场饭局终是要散的,何况周围的灯渐次都灭了,服务员的表情也黯淡下来,不如之前明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下坡的路上,之所以路走不稳,一半是路不平整,一半是酒在作祟,而我受累于一双高跟鞋。这样的一群人,把安静的夜给搅和了。
虽嘈杂,我还是听到微弱的哀鸣声,不是秋虫,季节正走向梅雨,是两头驴。被拴在路边的栅栏里,因为一根绳子的缘故,它们在有限的空间内烦躁不安,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方才明白游走于女贞树下的味道,不仅仅是植物的,也有股死亡的气息。这时候,堵在我胃里的食物,想要往上涌,心也十分不舒坦。
那条狗一直送我们,它走在我们前头,单薄的身体跑起来很轻盈,走一会,再回头看我们,或坐在路灯下等候,远远望去,像一个寂寞的逗号,停留在苍茫的夜色中。
“它每天都迎来送往,直到最后一批客人离开。”身旁一个醉酒人说道。
“有一次,上来一个疯女人,披头散发的,敞怀,赤足,左手拎两只鞋,右手提一块砖头,黑狗不问西东,扑上去就做撕咬状。”另一个半醉的人补充着。
“它原本是条流浪狗,吃了老板的两顿饭,便不走了,为了表忠诚,主动担当起看家护院的事,再为讨老板欢心,又迎来送往,每每如此。”第三个似醉非醉的人如是说。
当然,他们的语言不那么有序,我适当做了调整。
那条狗,眼白眼黑模糊不清,却能洞察人世间的一些事,辨清上坡的疯子、下坡的醉汉。我想,若干个日夜之后,我会忘记很多事,却会记起这一晚,一路护送的它。
黑夜茫茫的,无月,再有几个小时就进入雨季。酒像一直随行,连我都有点神智不清,笑嘻嘻地听他们的乱语。
醉酒者,清醒者,疯子,有时不那么泾渭分明,谁不是一意孤行?奔波在生命的这条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