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长海

    老钱文字功底不错，在乡镇工作35年，当了13年秘书，12年办公室主任，是全镇名副其实的第一支笔。

    老钱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人低调谦和，脾气特好，尤其是在办公室的25年。一届一届的书记镇长走了，可老钱还是老钱。当了30年的股级干部，他也没有什么怨言。无论是哪届书记镇长，都对老钱的看法挺好，觉得他人才难得。他写的报告，往往目标长远，措施具体，作报告的领导没有一个不喜欢的。53岁那年，领导看他这么大年纪了，有些过意不去，便给了他一个副科的级别。

    当然，脾气再好的人有时还是有脾气。老钱为领导写报告写总结写多了，有时也会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来。那天，老钱对我说：“老吴呵，你说，我这一生为人做嫁衣裳，有什么意思嘛！”听得出来，他还是有怨气的。

    我说：“怎么能那样说呢？你看，镇干部有哪个对你不尊重，就是书记镇长，有时不也照样跟你说好话嘛！”

    “这倒也是，不过……”老钱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遗憾哪，我为书记镇长写了一辈子报告，可自己却从来没有作过一回报告。”

    “嗯、嗯。”我也学着领导打起了官腔，“革命工作嘛，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分工不同。这年头，有知识才是最吃香的。”

    “唉，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啦！”

    老钱与我这次长谈后，情绪好像低落了不少。58岁的人了，经历了多少风雨沧桑？他是有学识的聪明人，什么事情想不到呢？我知道，我的劝告完全是自欺欺人。

    最近，老钱仿佛心事重重。我每次在办公室见到他，他总是少言寡语，工作也不像以前那样认真，变得随意懒散了。材料和报告也不亲自捉笔操刀了，总是安排手下的秘书写，至于写得好与差，他也很少过问了。

    那天，老钱又到我的办公室来聊天，聊着聊着，只见他哈欠连天，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我看他那副疲倦不堪的模样，就问：“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啊，我看你脸色苍白，人又消瘦，没精打采的，不要只顾工作不顾身体哟！”

    “唉，还是老弟会体贴人。我最近总是四肢无力，食欲减退，胸口沉闷，这种感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老钱说。

    “我看你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为好。”“没那么严重吧？”

    老钱话虽这么说，可还是听了我的劝告。星期天，他真的到市医院做了一次体检。

    体检的结果真的证实了我的猜测，老钱得了肺癌，而且是晚期！

    晴天霹雳呵！

    医院的诊疗报告单很快送到了镇政府领导手中，一个个都为老钱最多还有三、四个月的寿命而感到万分惋惜。

    “钱主任”刘书记提着慰问品来到医院，“好好治疗，一定要相信科学，你的病是初期，只要配合医生，会有好转的。你为革命工作勤勤恳恳默默奉献了一辈子，我代表组织衷心祝福你早日康复！”

    “唉，刘书记，我的病我知道，要想康复怕不容易呢！”老钱情绪很悲观。

    “我们已经把你的事迹报到了县委。”刘书记说，“县委将把你作为典型隆重推出来。县委林书记说，等你病情好转后，就请你到县政府礼堂作事迹报告，用你的亲身经历来教育全县广大党员干部。你好好养病吧！”

    听了刘书记的话，老钱一下子从病床上坐起来，一把握住刘书记的手，非常激动地说：“感谢领导关心，感谢组织关怀。”

    打这以后，老钱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半个月后，病情有了明显好转。

    这天，我与刘书记一道又到医院看望老钱，看到他精神很好，刘书记说：“听说你病情好转，镇党委决定三天后请你到镇政府礼堂作事迹报告，重点是讲讲你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默默奉献一生的事迹。请准备一下材料，我们全镇七百多名党员干部参加，有问题吗？”

    “谢谢领导。身体应该挺得住。”老钱自信地说。

    “那好。我们明天就发通知，你好好准备准备。届时我们还要请县领导参加，先为你到县政府作报告热身热身，千万不要讲砸了哟！”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老钱的报告讲得非常精彩，主题鲜明，事迹生动，有时讲得情绪激昂，声情并茂，台下的人听得心潮起伏，热泪盈眶，真正收到了教育人鼓舞人的效果。

    会后，我对老钱说：“你今天的报告讲得太好了。连我这么硬心肠的人都流泪了，过几天去县政府礼堂作报告，相信你会讲得更好！”

    “唉，老吴呵，不瞒老弟，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作报告，用了一些功夫。给人写了一辈子报告，这次总算自己作了一回，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梦想成真，痛快呀！”说这话时，老钱一脸的得意与自豪。

    “你平时那么内向低调，怎么这次作报告突然变得这样大胆了呢？”我好奇地问老钱。

    “你问这个嘛。”老钱接过话头，“说实话头一次面对那么多人，还有县领导，心里是有点慌，但细细一想，反正自己总是快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畏惧的？于是胆子就放开了。”

    接下来县政府礼堂的那场报告，老钱也讲得十分成功。他的事迹征服了所有听众，引起了强烈共鸣和反响。原来平时少言寡语性格内向的他竟有如此好的口才，这让我这个与他共事多年的同事感到暗暗佩服和吃惊。

    然而，就在这次报告后不久，老钱的肺癌突然复发了，他又住进了医院。那天我和刘书记去看他，他的脸色十分难看，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刘书记说：“老钱啊，早知道你身体还没有康复，我们就不会让你去县政府作报告了，你还是安安心心养病吧。”

    老钱听后，一把扯下氧气管，说：“刘书记，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呀，我去县政府礼堂作报告，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光荣，也是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死，我再也没有遗憾了……”老钱说着说着，突然有些气喘吁吁，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我和刘书记都觉得不对劲。“老钱！老钱！”刘书记和我大声喊道，老钱却有气无力地对我们挥挥手，随后手就落下来，头也向右一歪，就这样，他永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