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媛
父亲离开我们快一年了,母亲也过了七旬,我们兄妹仨劝她进城住,母亲总说,城里虽好,可我的世界在乡下。那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操劳了,我们说得果断。母亲说,人啊,不能闲,尤其老人,一闲就闲傻了。哥哥说,田里土里活少干些,猪也不要喂了,去跳跳广场舞,打打纸牌,过些自在悠闲的日子。这次母亲没有反对,还说,我上午喂鸡鸭,下午约几个老友打打纸牌,晚上去村活动中心跳跳广场舞。
反正从前家里也是喂了鸡鸭的,不如就顺着母亲的意思吧。我悄悄给哥哥和妹妹发微信,大家也就默许了母亲的执意。
可这次母亲喂鸡不同于从前,她什么也没和我们说,一个人悄悄进行她的计划,自打年初返城后,母亲还有意提醒我们暂时不要回家。
母亲不是天天喊着要我们回家的吗?我心里纳闷,却也是借着忙的由头并不细究其详。等到我五月回家时,母亲已经开辟出她的养鸡新天地,她像一个重新回到战场的将军,把我家屋后的田地按地势分为了三部分。
最高处,母亲称它为鸡鸭的食堂。她说鸡养多了,尽喂稻谷大米,成本太高。她去野地里割些青草,去河里捞些小鱼小虾,再搭配粮食一起喂养。这样喂养出来的鸡鸭,肉质更加鲜美。中间部分是草地,母亲说,这草地主要是让鸡鸭沾沾地气,再栽些果树,让它们可以寻些虫子吃,算是休闲区。至于最低处,母亲把这块地的田埂垒高,蓄满水。鸡鸭本是喜欢水的,尤其鸭子,它们时不时列队去水池里洗洗身子。母亲说,有水池的地方喂养出来的鸡鸭毛发油光发亮,看着水灵灵的。母亲称这里为美容区。
其实啊,母亲说到这,叹了一声气,说,鸡鸭最好是放养。可国家有政策,要建设美丽乡村,鸡鸭只能圈起来喂养。这样也好,鸡鸭不会到处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到处拉屎。
母亲和我说这些时,正站在她说的“食堂”那片地上,一只脚踩在一条长板凳上,一只脚踩在地上,有节奏地挥舞着菜刀。青草从她手里哗啦滑下,撒落一地,那些五颜六色的鸡鸭围在她身旁,埋头啄食,如同一群孩子围在自己的妈妈身旁。我一下怔住了,心想,母亲喂养的分明是她的孩子呀。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兄妹仨先后进了城,父亲也走了,母亲独自居住在乡下,这些鸡鸭是她用来召唤孩子回家的号角。
母亲还是孤独呢。
给妈买个智能手机吧。先生说。
没想到,母亲很快就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她每天都会和我微信视频,有时说村里哪家又建新楼了,也说她学到的新广场舞。更多的时候,她让我看她的鸡鸭,还说家里又攒了好多鸡蛋,你赶紧回来把它们带回城里去吃。母亲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具说服力,她还会通过微信视频让我眼见为实。
我也喜欢听她聊她的鸡鸭,她介绍它们时,会用特别的称呼,有时说那只“俏姑娘”,这只“黑公主”。母亲说它们的习性时,我能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出一种独特的细致与韵味,仿佛母亲在细说自己的孩子,而我能听出其中的深情。这样的时刻,往往是最珍贵又难得的,我时常能感觉出母亲像曾经养育我们一样喂养这些鸡鸭,也时常听得眼角潮湿。
母亲学会微信视频后,我变得细心起来。母亲一向勤俭,若是我问她需要什么吗?她总会连连说什么都不需要。因此,我平时并不问她需要什么,只和她聊她看到的东西,这样一来,我就知道她的喜好,也知道下次带什么东西给她了。有时我去外地参观旅游,也会给母亲开视频,给她讲些奇闻趣事。母亲说,她好像跟着我去了外地一般。
站在我家前坪,往西南角的上空看去,正是凌空而架的高速铁路,不时听到高铁一阵风似的轰隆而过。我时常从长沙坐高铁回家,一上车就打母亲的微信电话。妈,车要开了,五十分钟后到家。好,你路上注意安全,等你回家吃中饭。
这次回家,我像往常一样去后院看母亲喂养她的鸡鸭,感觉这样,母亲还是年轻的样子,而我正是这群鸡鸭里的某一只。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情愿坐在母亲身旁,看她挥舞菜刀,看切断的青草哗啦滑落一地,看鸡鸭围着她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