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伟

    没有人知道，牵牛花一点一点爬上窗，探出头，在窥视什么？

    坐在机关里，闲得慌，他又不便打扰别人，只好喝喝茶，翻翻报刊。有一天，他在一本旧杂志里读到了雷平阳的诗歌《清水镇》：终于又发现房顶上的草/和坟墓上的草/原来是一个品种//……//在清水镇，听着真实的鸟啼/闻到真实的炊烟，看见真实的笑脸/终于又流下了一行泪水/多少年了，这行泪水/一直寄存在魔鬼的冰柜里

    顿时，他被击中一样，泪流满面。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泪流不止。泪眼朦胧中，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了那个叫清水的故乡，还想到了很多很多。

    窗外，牵牛花爬满墙，一墙深渊色。

    今天，在县委机关大门前，聚集了很多人。这些人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也不敲锣打鼓，也不大声吵闹，却静静地排起一条长龙，所有的人，都依次站在大门右侧，扯起一条横幅，白底黑字。白布看得出来是簇新的，干净整洁。不过，那种白，白得突兀，白得令人心慌、可怕。再看那横幅上的字，不多的几个字，孤零零的，却见每个字都清晰、沉静，有着无声无息的抗争和愤怒。

    一下，眼前的一切，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内心，令他的脚步不得动弹。

    白布上的那行字，很文学，很诗意，也很现实和残酷：

    人要生存，鸟要栖息，还我美丽家园！

    ——清水村村民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又是一个“清水”！

    他这时想起百里以外自己的家乡，生他养他的村庄，那个村庄也叫清水。那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清水，是他一生心心念念不已的家乡。窗外，高天下的流云，家乡的青山剪影，都一一呈现在眼前。掬一捧家乡的清水，哼一首儿时的童谣，仿佛回到从前，回到从前的美丽……

    离开家乡，离开村庄，离开爱。他仿佛变得麻木起来。尤其进了县委机关大院，他发觉自己的麻木在与日俱增。

    他清醒的时候，内心却很矛盾，他感到自己在慢慢地堕落，在向一个黑洞洞的深渊里悄然滑落……

    他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他最后一次回家乡，是送父亲上路。父亲身板硬朗，却在一个阳光的午后，像一截枕木轰然倒在了水田里。

    父亲一年四季耕耘在田里地里，忙碌于山里水里，他总是那么不知疲惫，有使不完的劲。父亲平时少言寡语，但只要说到自己的儿子，就有说不完的话，眉眼间也舒展开来。

    父亲在人群中常常说起自己的儿子：儿子成绩名列前茅啦，儿子考上大学啦，儿子大学毕业啦，儿子分配工作啦，儿子在城里安家啦，儿子在单位受重用啦，儿子调进县委机关啦……起先，还有人替父亲高兴，还有人听父亲唠叨。慢慢地，大家就不再感兴趣了，有人不说话，有人走开了。甚至，还有人大声地说：这个时代，只有钱是真的！其他的，冇得卵用呢！父亲听到这话，脸就阴沉下来，忙急急地走开了。

    他没回去的这些年，家乡的变化太大，人也富了，人也变了，一味地看重钱了，比起房子车子，一家一家的高楼装修豪华，各领风骚。村里搞起几家厂矿，机器声隆隆，污染噪音大，废水肆意地流……他更不知道的是父亲这几年，脸色愈来愈阴沉，家里田地里的粮食一年比一年歉收……

    一年后，清水村的化工厂和垃圾填埋厂终于撤走了。

    一下子，世界就安静了，又恢复了以前的风景——有山，有树，有水，有田，有竹，有荷塘，有鸡，有鸭，有鹅……当然，也看到有人牵着老牛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牛见了人，竟忠厚得停下来让人先过。

    村子里还是往日一样的安静，村子上空依旧飘起淡白淡白的炊烟，有几分的生气。

    山上的树木高大葱郁，头上的蓝天白云又回归了悠闲安谧。放眼望去，山下的农田也一片返青，长势喜人。小溪又恢复了往日的欢畅，一路唱着歌，流水潺潺，农民又挖渠把水引到田里地里，浇灌着，憧憬着……

    那一夜，他真的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清水村。

    非常奇怪，清水村很陌生，村子里空荡荡的，从村头到村尾，他没有遇见一个熟悉的人。离开村子，大腹便便的他，非常吃力地，一步一步终是爬上了儿时常爱一个人去玩耍的白石山。

    立在山上，清风荡漾，头上白云走，满目翠岭秀，松竹古寺隐，白石清泉深。白石山多白石，颜色如玉，层层叠叠，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山上有一座清水寺，清水寺旁有一清泉，常年不断，清冽甘甜，素有奇效。

    走近清水寺，大门上有一幅对联，依然清晰可见：白石清水鱼可数，竹径密林鸟自啼。

    寺门后面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寂静得很。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久很久，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