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积雪的山峰，阳光下，呈现一片曼妙的雪青色。

    雪青是种偏中性化的亮色，显得稳当，不花哨。它不是白色，也非青色；是浪漫浅紫里，兑点水红、柠檬黄，间或掺点豆青。雪青为裳，无论男女老幼，感觉都刚刚好，衬得肌肤更细腻润泽，显年轻。我少时有过一件衬衣，色淡青，比雪青少了点紫的意思，却也让人暗自欢喜，几乎伴我走过整个青葱岁月。前两年逛商场，见一款纯棉衬衣，雪青色，不由眼前一亮，购得两件，秋冬时节换着穿，让人心情大好，算是对年少时的补偿。

    邻里女子，名雪青，肤色胜雪，恬静娴淑。不知有意无意，女孩喜围一袭雪青围脖，锦丝绒那种，衬得小脸越发娇嫩，像一朵盛开的白兰花。我有时候想，当一个男人静静欣赏一位娇好女子时，内心是平和、温润的，假如用一种色彩形容，应是雪青。

    雪青马，马中珍品，静时像片云，奔驰时似闪电，虽只是皮毛肤色不同，却让人对这种俊朗动物，油然而生一份敬意。

    雪无疑是白的，江南深冬，山峰的青黛苍郁，来自树叶草色的堆砌与渗合。下雪了，白的雪，泊在树、草枝叶和裸露山岩壤土上，青的山峰，居然现出一派娇滴的雪青色。

    古人谓雪青为绀碧，天青、深青里透着红，寓意一种高洁玄妙色彩。宋张耒诗：“绀碧遥空秋意生，深檐当午暑风清。老翁睡起支颐坐，初听新蝉第一声。”夏秋时节，天穹高远雪青，正午暑气不再燠热，老爷子午休起来，听到第一声秋蝉声。范成大《初归石湖》云：“晓雾朝暾绀碧烘？横塘西岸越城东。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鹭孤明菱叶中。” 晓雾蒸旭日，青红映碧空，塘湖坐落在城东；行人半截身影，露在稻花浪上，白鹭孤立的影子，在池菱中格外醒目。两者描写的皆是天空的颜色，显得既遥远飘渺，又温润真实。

    唐李景亮《李章武传》讲了个婚外情、人鬼恋故事：李章武与邻里一妇人相恋，如胶似漆，后有事别离；几年后李归来，妇人已病逝，化为鬼与他相会，两人依然恩爱缱绻有加。再别时，妇人“自于裙带上解锦囊，囊中取一物以赠之。其色绀碧，质又坚密，似玉而冷，状如小叶”，“此天上至物，非人间有也”。在古人眼里，绀碧（雪青）竟如此梦幻、高致，惟“天上至物”配得上这色泽，可遇不可求。

    大自然的东西，自带某种神性。当人类可以运用各类色料随心所欲调配各自所需色彩时，自然的神奇伟力与不可抗拒性，决定了这种神属性依然在，且会一直在。

    一年冬日，下了一夜雪，一早起来，西山数峰白雪皑皑，似一支盛开的雪莲。尤其莲心位置的最高峰，白得润泽、明亮、圣洁，似在不断释出光来，那流放的光芒，在峰的周围环绕成一个媚人的环，是那种梦幻的彩虹色。仿佛那不是积雪山峰本身绽放的颜色，而是谁敬献一个迷人光环，佩在山顶上。

    在江南，雪本稀客，积雪成峰更罕见，何况还自带“光环”。我们一伙人兴匆匆冲着那抹雪青去了。峰不高，先驱车，山道尽处，弃车徒步攀爬，至莲心峰积雪地带，却并不见山下远眺时，那抹神秘雪青，眼前尽是似梦似幻、童话般的雪，圣洁白亮的雪色。

    后来我们跑去漠河看了回雪。那种浩大、浑沌、让眼睛有些不适应的雪原，毫无遮拦地铺展在天地间，除了耀眼的白，并没有看到别的什么色彩。倒是晚上，月光下的雪原，青灰与银亮的衬合，让人见识了另一种雪色。后来我们又在海螺沟，在冰川的观景平台上，与另一座雪峰隔山相遇，在我们仰视的目光里，远处阳光下的雪峰，呈现的并非妩媚的雪青，而是完全沐浴在一片金汤里，红彤彤的，快要融化的样子。

    几番跋涉、探求而不得，却意外在美术馆一次美展中，见识了那抹记忆中梦幻的色彩。那是幅名《晶莹》的油画，盐场、盐工和盐垛，是画基本构架。盐工黝黑的脸膛上汗淋如珠，与盐垛上晶莹的、颗粒感极强的盐粒形成鲜明对比，在霞光里，折射出缕缕久违的雪青色。

    雪是水汽的凝华，盐是海水的结晶，它们同源不同本，其形态却是如此相似，或如花朵花瓣，或如针棒枝叶，或如星钻粉絮……有人做过实验，给水汽 “听”不同音乐，凝结的雪晶形状也各不相同。如此说来，天落雪也要讲“心情”，心情好时大雪纷扬，漫天飞舞洁白的羽毛或花朵，反之则是雪絮冰霰。那么雪色呢？积雪的原野、山峰，包括盐垛，在不同时辰、气候、环境里呈现不同色泽、光彩，也是大自然不同心情使然？

    在江南，雪本稀客，积雪成峰更罕见。每次下雪，我都会记得去看那座山、那座峰，和记忆中那抹曼妙的雪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