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寇建斌

    老家院子里曾经有一棵榆树，很高，树冠很大。

    那时，榆树是冀中农村最寻常的树了。村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榆树朴实无华，却很实用。榆叶，喂猪；榆钱，人吃；榆皮晒干研磨成粉，掺到红薯面里，是最佳的黏合剂，能做成柔韧滑溜可称为乡间美味的饸烙；至于树干，因为坚挺而有韧性，更是架屋做梁檩的好材料。可以说，榆树全身是宝了。

    春天，是北方最富有诗情画意和浪漫气息的季节。然而，留在我儿时记忆里的春天，却最为苦涩难熬。那天，母亲端出盛面的瓦罐，用炊帚仔细清扫罐底残存的玉米面，罐底干净得像被猫舔过，那只粗瓷大碗也没装满。母亲接着抖了抖那条干瘪的面袋子，里边的红薯片发出几声空洞的响声。随着母亲的一声叹息，一家人眼睛里只剩下对饥饿的惶恐和无奈了。父亲什么也没说，倒出面袋子里的红薯片，拎起空袋子跨出屋门。以为他去借粮，可是村里家家境况几乎相同，跟谁家去借呢？正纳闷呢，就见父亲手脚并用躬身攀爬上了院子里那棵大榆树。

    这时，我们猛然发现，榆树上结满了一串串浅黄色的榆钱。和煦的阳光洒满整个树冠，满树的榆钱绿中带黄，晶莹剔透。

    父亲倚在高高的榆树杈上，掩映在成堆的榆钱里，也是一脸的阳光。他两手上下翻飞捋着榆钱，从一个树杈转到另一个树杈。布口袋很快鼓胀起来。父亲把袋子扎好，很有成就感地冲下边吆喝一声，扔了下来。我们连忙欢呼着去抬。父亲惬意地坐在树杈上，居高临下地笑看着我们，随手捋了一把榆钱，很香甜地咀嚼着……许多年过去后，这是父亲留给我儿时最深刻的印象了。

    那天母亲用玉米面和着榆钱上锅蒸，给我们做“苦累”。笼屉打开，乳白色的蒸汽腾起，打满整个屋子，我们依稀看到，玉米面变成金黄，榆钱变成银白。母亲把这一屉金银色的东西倒进一个大盆，放上砸好的蒜泥，用筷子使劲搅拌，然后端上饭桌。“苦累”冒着腾腾热气，飘散着香甜的气息，还没吃，已经让人馋涎欲滴了。我狼吞虎咽地扒拉了一大碗，满身心充满了幸福的饱胀。回想起来，那竟是记忆中最香甜的美食了。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响应政府号召，离开工作了十多年的天津，回乡支农。老家的老宅住不下，父亲赶集变卖掉带回的全部家当，连衬衣、皮鞋都卖了，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盖起了一处新房。这使本来就困顿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不过，我们家却从来没有“断顿”。在那个父亲上树捋榆钱的漫长春天，父亲从亲戚家借来了两麻袋红薯片。然后，每天到生产队上工时都背上柳条筐，不论回家早晚都会有满满一筐野菜。野菜、红薯片、榆钱让我们熬过了那个没有诗意却充满温情的春天。

    父亲不善言辞，性格隐忍坚韧。修水库，是个又苦又累的活。好多人躲着不愿意去。父亲却抢着报名去了，为的是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他不图眼前利益，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一直支持我们兄妹三人上学，参加工作。他不仅为一家人的衣食操劳，后来当了生产队会计，又为一队人操劳。再后来，不需要他为任何人的生计操劳了，他却坚持自食其力，自己在城里找了份工作。一直干到两年前，才在我们的一再苦苦劝说下辞职。谁料，仅仅过了两年不需要自己操劳的生活，就身患不治之症，匆匆离我们远去了…….

    父亲的一生，是艰辛的一生，也是操劳的一生。然而，他从不抱怨。甚至每当谈起，还有一种欣慰和欢愉。也许，在他看来，操劳和艰辛，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的体验呢。

    此时，我又想起了老家的那棵榆树，朴实无华，却坚忍执着，甘于奉献。父亲不正是这样一颗榆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