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群为何而来
□艾平
夜间,窗外的伊敏河像巨幅的缎子慢慢铺向远方。时间变得无始无终。或许因为我们是在动和乱的时空里进化为人类的,所以总是对安静保持着警惕,愈发难以安眠。
忽然,有种滚雷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其间夹杂着粗犷的喘息和嘶鸣。这声音我太熟悉了,起身到窗前细听,应该没错,是马群来了!在高楼大厦的丛林中,在楼台、雕塑、立交桥、塑胶赛道的环绕中,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的闪烁中,在人类早已画地为牢的居住区,马群的来临听起来就像一个童话。当然,于此暗夜,我什么都不曾看到,只是靠跟我的牧马人兄弟包虎学到的经验,听出了窗外的景象。
此刻进城的马群为何而来?为草而来。
在城市里的伊敏河岸边,那片原生态绿草诱惑它们许久了。
呼伦贝尔草原的马群一般处于半野生状态,无论冬夏,它们自由徜徉,在旷野里逐水草而生存,牧民半个月左右去照料一下它们,也就放心了。包虎兄弟告诉我,马儿一天要用十六个小时吃草,马儿的体魄和习性,完全是草塑造出来的。在马还是野马的很久以前,草原上水草丰足,大野芳菲,马儿边走边吃,寻寻觅觅,永远吃最鲜嫩的草尖和最有营养的草籽,吃着吃着就走出去不知道多少里路。而作为食草动物,它们在觅食的路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躲避食肉猛兽的袭击,一旦遇到危险,它们会疯也似的飞奔,在这一时刻,它们的肾上腺分泌大量激素,刺激它们的躯体和心脏进入亢奋状态。百代千年,它们基因记忆开始升华,进化为惯于驰骋的大地宠儿。
与此同时,在不舍昼夜的吃草过程中,它们的消化系统也得到了别样的进化,它们只有一个胃袋,不会反刍,但是它们有特别庞大的大肠体积,用以分解植物细胞的纤维素,快速吸收营养和新陈代谢。民间常说马板肠是直的,进的快出的也快,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当我们在草原上把一团干马粪拾起来,会觉得非常轻,还会发现草原上的马粪不仅没有臭味,甚至有丝丝缕缕青草的芳香。2018年,我收到了一个马文化研究机构开发的奇异礼物——以马粪做原料的熏香,至今我一到工作室就会将其点燃,享受那若有若无的幽香。这并不是在夸大其词,因为马粪原本就来自芳香大地经由马儿挑选出来的最好的草。当然,对于人工饲养的马来说,这个问题就另当别论了。
似乎有一只精巧的手在草原上为万事万物布阵排序。就说游牧的规则吧,马群要当开路先锋,走在最前面。马的视觉相当卓越,不仅有微距的功能,眼角膜还可以反光,在黑夜里起手电筒的作用,马还有350度的视野,在空旷的草原上不用转身就可以环视前后左右;马的嗅觉更是超凡,几里地之外,就可以闻到水的气味,永远选择纯净的水喝;马善于分辨各种草的气味,不仅知道什么草在什么地方,还会记住哪些草适合什么季节吃,哪些草可以驱寒清热,哪些草可以裨益体力;马的四蹄,在一般人眼里只是站立、奔跑、踢打的工具,其实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功能,那就是在肾上腺的驱动下,释放一种激素,留下自己的生命信息,用独特的气味宣示主权……马儿真的是天之骄子。
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你登上高坡俯瞰,在那碧绿的草原上,马群像一座座会移动的珊瑚礁,徐徐向前,后面是斑斑白银一般的羊群,羊群的后面泛起一团团琥珀色的光泽,那是牛群。往往马群找到最好的牧草,吃掉鲜嫩的草尖,羊群在它们身后,吃草的上半部分,牛来了,由于它们具有强大反刍本领,所以它们无须刻意选择,吃羊剩下的那些粗硬的断草完全可以饱腹……到了大雪覆盖的季节,马群在前面用蹄子拨开地上的冰雪,让草暴露在阳光下,随即整个畜群依照顺序,边走边吃,不会用蹄子拨雪的羊跟在马的后面有福了,无须费什么力气就有草吃,牛呢,草不够的时候,常常会去捡热气腾腾马粪吃,对于它们来说,这不是屈辱,而是一种得天独厚。
我居住的城市位于呼伦贝尔草原腹地,如今高楼大厦林立的地方,曾经是平坦的草原。我窗外的伊敏河,河床很浅,从大兴安岭西坡逶迤着而来,漫延出一路的湿地。修筑河堤的时候,人们顺其自然地在河两岸让出了宽绰的河滨,以防河水的漫涨。这些年由于生态的变化,河滨不再波光潋滟,但是还保留着相应的湿度,于是河滨就成了原生态的带状草原,上面长着碱草、针茅、北侧金盏花、细叶白头翁、防风、黄芪,长叶繁缕、长蕊地榆、婆婆丁、车前子、紫花地丁、棉团铁线莲等无以计数的野生植物。
位于城中的河滨草原,其植物丰富性与原生态草原别无二致。牛马羊似乎比人类更了解这些被统称为草的植物,知道这些草是天赐于它们的口粮,也知道哪些草是庇佑它们的良药。不知道马儿是怎么想的——滨河路上那终日川流不息的、会移动的房子以及他们流火一般的眼睛为什么熄灭了?河堤上五颜六色载歌载舞的图画是不是像云朵一样从天空上飘走了?河水照样流淌着,那个偌大的人世间到哪儿去了,人类为什么在一夜之间把草场还给了我们?我想寒夜进城的马群,大概率是被灵敏的鼻子引导着来的。
马群从此如期而至,每天在我的聆听中轰鸣而来,总是于午夜之前到达。我虽然位于高层窗口,无奈有河坝遮挡,加上雾浓霜重,根本看不到马群的样子,但是在十二分的安静之中,我听出了它们的来路——它们应该是在城外沿着自然路进入了公路,进城后登上河坝的水泥台阶,哒哒哒地穿过河滨上的歌舞广场,进入草地的。我十分想知道它们每天在什么时间离开,却总是因为等待它们来临睡得太晚,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早已像什么事情的没有发生过那样归于空空荡荡。我难免有几分好奇,马群为何不肯昼夜留在河滨上,多享受几天被季节忘记的绿色?难道因为马吃夜草,吃饱了习惯性地回家,或者因为光天化日之下进城,端的对人类尚心有余悸?
天一亮,我急忙探出身来,到马群走过的河滨草原上去看久违的天地,也看马群留下的痕迹。
天还是一片幽蓝,浮动着几缕洁白的云彩,河沿处已经冻结出冰凌花,河水似乎一时间还未走出刚刚的记忆,流淌得愈发沉重……草地上的草也走完了它的季节之路,沾染着微微的霜雪,柔软地倒伏着。最叫人惊奇的是遍布河滨的马粪,一团团,一堆堆,一片片,呈现三步五步的密度,看其饱满丰泽的样子,就知道这些远来的马十分健壮。我拾起来一团马粪,掰开,捏碎,手里留下一团黄绿色的草沫。对草原来说,马粪无疑是最好的肥料,百代千年,马群曾经这样把草还给了大地。
(作者简介:艾平,作家,呼伦贝尔人。代表作散文集《聆听草原》《风景的深度》《呼伦贝尔之殇》《隐于辽阔的时光》等九部。获得第七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和多种国内奖项,多篇作品被高考和教材选用,被选刊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