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辈
回到家,农村正流行用十六毫米的电影机到各家放电影的习俗,每包放一场十元钱。电影是当年热遍天下的《少林寺》,我们一家都主张把电影请到家里,让父亲躺在床上看一场真人能飞檐走壁的《少林寺》。
看得出来,父亲也渴望这样,可把放映员请到家里时,母亲又说:“算了吧,有这十块钱,也能让你父亲维持着在人世上多活一天呢。”这样儿,我们兄弟姐妹面面相觑,只好目送着那个放映员和他的影片,又走出了我家大门———这件事情,成为我对父亲懊悔不迭的失孝之一,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有几分疼痛。
给父亲送葬的时候,我的大姐、二姐都痛哭着说,父亲在世时,没能让他看上一场(仅一场)他想看的电影,然后她们都以此痛骂她们的“不孝”;我看见哥哥听了这话,本已止哭的脸上,变得惨白而又扭曲,泪像雨注样横流下来。于是,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在我哥哥和大姐、二姐心里,留下懊悔的阴影也许比我的更为浓重。
而独属于我的顿足的懊悔,则是在1984年国庆,我没有给新婚的妻子买一套衣服,没有买一样礼物,我用借来的120元钱打发了我的婚事,打发了妻子一生仅有一次的婚姻。当我领着毫无怨言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时,正赶上中秋突来的暴寒阴雨,父亲突然病危,使家里一天一夜慌乱不止,请医抓药,输氧熬汤,一家人不敢离开病床半步。
终于到父亲的病情有些缓解,大夫把我和母亲叫到另外一间屋里,说父亲的身体太虚太弱,需要一些贵重药品的滋补。问:“家里还有钱吗?”母亲摇头。而我这时,把头深埋在自己怀里,很久没有一句言语。望着我们一家,大夫长叹一声,以他特有的职业语气说:“只要二叔(我父亲)活着,你们家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你们家要日子好了,二叔也能多活几天。”
不知道这位在父亲生病期间尽心尽力的乡村大夫,那时候是对父亲生命将尽的判断,还是对我家———世界上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生存的一种总结。说完,他们就又到父亲床前去了,而我却不知为什么站在那儿没动。站在那儿,脑子里嗡嗡嘤嘤,似乎从大夫的话里,预感到了一种不祥。
说不上在那儿站了多久之后,我独自从屋里出来,孤零零地立在寒夜里,抬头望了一下冰色的天空。突然,我的脑子如天裂样划过一个念想,那可怕的念想如流星样一闪而失,带着轰鸣,带着剧烈的光电,在我的头脑砰然地炸响———我一点都不知是为了什么,完完全全是猝不及防,我脑子里又重复了半句大夫说过的话:“只要二叔活着,你们家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我如果把大夫那完整的一句话重复完整也就好了,如果把这话里存储的别的含意想想也就好了,可当时,那半句话在我脑际戛然而止,如冰冻样结在了我的脑际。明确说,停在我脑里的不是那话,是那话最直接的含意———“只要父亲在世,我们家(也许就是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或者说,那含意就是我对父亲故逝的一种预盼,对父亲长年有病受到拖累的一种厌烦,一次逆子私欲的无意识表白。
想着我那一瞬间产生的卑劣、罪过的念想,为了惩戒我自己,我朝我脸上狠命地打了一耳光,接下来,又用右手在我脸上、腹上、腿上往死里拧着和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