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鞋底什么时候能拿到呢？”母亲停住手，问空着手下班回来的父亲。

    猝不及防的问话就像是一块石头拦住了父亲的去路，父亲看着脚下的影子，抬着脚又落了下来，表情有些僵硬，伸手挠了挠头顶上的短发，嘟囔着说：“我和老贾打过招呼了，他说只要一检修，换下皮带就能给我留一块。”

    “有五六双鞋要做！不然过年来不及啦！”母亲催促了一声，又埋下头去。

    一张被腾空的铺板，摆放在秋天的阳光下。花花绿绿的布头被母亲拼接着，用煮出来的面粉糊在一起，已经一层又一层粘满了板面，缤纷得像是秋天里的山野。在被阳光烤过几日后，就成了布壳子，是做布鞋的材料。

    几日后，母亲把硬铮铮的布壳子揭下来，卷成桶装，吩咐父亲拿一根红毛线系了起来。父亲把套在布壳筒红毛线打了个活结，被母亲架到了橱顶上。父亲把放在桌上的半包烟塞进了口袋里，掉头说：“我出去一下。”

    一直等到了绵绵的冬雨落了下来，布壳子依旧放在橱柜顶上。屋前的杨树叶已经窸窣地揪了下来，裸着的细瘦枝干，挂着晶亮的水滴，“啪”的一声坠落下来，类似于幻想的破灭。

    “要不请老贾吃个饭吧？”暗夜里，父亲停住手里的筷子犹豫着说，怔怔着看着母亲。

    目光还比不上头顶上的白炽灯晕黄的光亮，我们四个孩子也抬起头，扫过父母的脸，停到了大桌上的三盘只剩下蔬菜汤汁的碟子。母亲站起身来，拿着空碗往外面的厨房走去，一边说：“还请？上次不是请过了。”

    “哎！年底了，家家都要做鞋子的，老贾说了上回他单位里的人都不够分。”父亲也追了过去，解释。

    在厨房里父亲还在和母亲细说着什么，细碎的声音被屋外稀稀的雨声覆盖了，成了寒冬里的一道背景。我坐在桌前，自顾端起了碟子，把菜汤全倒进了碗里，嘴里咕噜了声，“你们都不吃了吧！”低头就扒拉着碗里的饭。

    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物质匮乏，父亲在井下出矿，母亲在矿上打着零工。我们穿的鞋子从单鞋到棉鞋都是母亲手工制作的。鞋底都是清一色用过的废弃运输黑色皮带。皮带两面是橡胶，需要用皮匠锋利的刀在中层割开一道口子，然后一家人拔河般分成两股，齐心协力用一边一把老虎钳对撕。

    “赶紧去买点菜，老贾他们又有不用的皮带了，我待会就去拿。”还没到下班时间，穿着一身油腻腻工作服的父亲踩着薄薄的积雪跑出家，眉飞色舞地说，眉毛上粘着一片雪在跳动着。

    母亲正在缸里腌大白菜，一层盐一层白菜码着，手没有停，抬头说“别难为老贾了！”

    “那新鞋不做了？”父亲鼓嘴说。

    “自己想办法吧，你去把这缸搬进屋里。”母亲朝着父亲扯着嘴角，笑容就挣了出来——

    过了一天，母亲拎回来一个蛇皮袋，袋子里装着七八块厚厚的橡胶皮，然后拿出夹在书本里的鞋底样，让哥哥拿着圆珠笔在橡胶皮上套样。我走近前说：“这是什么呀？”

    “鞋底呀！”母亲坐到了一张门前的小凳子上说。

    在我看来还是不像鞋底。一般鞋底都是平的，可是母亲带回来的橡胶皮，一面是凸起、带着暗纹的圆弧状，当然另一面是凹进去的，就像是船底一般。我拿起一块，好奇地打量着。

    雪停了，但天空阴沉，地上的积雪更厚了些。母亲坐在靠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腿上搭了一件我穿小的旧衣服，脑袋低垂，眼就藏进了刘海中。拿着皮匠刀，母亲的手暗暗发力，“吱吱”沿着画过的蓝色轮廓就分离开来，而鼓起的腮帮子成了另一形式的船。

    “这是什么？你把轮胎底捡回来，做……”一进家门的父亲突兀地张嘴，嘴里吐着寒气。

    母亲也不抬头，手也没停，声音就咬牙切齿地蹦出来，说：“一样的呀！还厚实些呢！今天正好一只报废的轮胎——”

    “这……怎么行？穿出去多丑。”父亲跺脚，突然间又无语了。

    有了鞋底，母亲只用了一个晚上时间就把第一双布鞋做好了。月牙的松紧开口，蓝色的鞋面，密密的针眼，唯一不同的是底有些厚。我试了试，脚下有些不稳，就像是踩在船上一般。母亲巴巴地看着我说：“怎么样？怎么样？”

    我跳了跳，起飞般，又安全着地。出了门，在皑皑的雪地上跑了两步，一个急刹，我就像是一条船般“嗖嗖——”地滑行起来，越过了厨房，超过了那棵被冻僵的杨树，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