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萤火虫是时间的余烬,风一吹,烁烁在秋夜的淡蓝里。
就像歌声。
就像歌声的潮水。就像傍晚的炊烟里,闪闪的火星。
擦眼睛的人,擦亮了记忆。
那条溪水,被记忆祝福的溪水,被星月拥戴的溪水,载着光载着声的溪水,流淌着萤火虫倒影的溪水,它们去了哪里?
我站在四十年后的异乡,像一颗孤悬的星子。
母亲在唱,在手机语音里唱,唱给两岁的侄儿听:
火萤虫,点点红,哥哥骑马我骑龙。借我的刀,切花糕。借我的剪子,剪荷包。借我的牛,犁山头。借我的耙,耙山洼。借我的马,上扬州,扬州头上一枝花。摆摆尾,到姐家。姐姐门前一口塘,三个鲤鱼扁担长。吃一个,留一双,留把哥哥娶大娘。娶个大娘大,三间瓦屋装不下。娶个二娘二,三间瓦屋装半厝。娶个小娘小,脱到灰里寻不到。打大锣,托碰筛,老鼠窿里跳出来……
母亲在唱,在四十年前的庭院里唱,唱给我们听。竹凉床,旧蒲扇,满耳的蛙鼓虫鸣。轻点啊,萤火虫在蓝色的水里游,在蓝色的光里飘,在蓝色的布景上开花,莫碰了它,莫沉了它。夜那么深广,那么神秘,就像时间的海。
二
三奶奶去世后,葬在南山下。
她给我说了许多故事,在蒲扇恹恹欲睡的夜里。
一天的萤火虫在听,满树的萤火虫在听,一闪一闪的,是它们均匀的呼吸。
许多故事,被萤光照亮。我看见了它们深稳的睡眠。
许多故事,在童年的树上,均匀地呼吸。
我看见它们翕张的腮。
我在第二个夏夜找过她,在她的旧屋旁,在她的木格窗棂边。一屋子的虫鸣。半屋子的月光,半屋子的影。萤火虫,满屋子的萤火虫,星河一般。
她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她说,草烂了,就变成了萤火虫。
哪一颗萤火虫是你,在万千、万年、万里的萤火虫里?
我在这个夏夜去过阿龙的老屋。颓圮,蟋蟀伏在瓦片下悲吟,腐烂的梁柱上,一粒萤光看我。是你吗阿龙?你认得我吗?三十年前的伙伴。
腐草为萤。萤化腐草。万物皆如此。如此才慈悲,如此,这一生才值得爱。
这一生,唯有爱可以带走,带到另一个轮回。所以,我们会越来越好。我们都是轮回而来,都带着爱的记忆。
有一扇门,在看不见的地方,每天都有无数的萤火虫从另一个空间飞入。
三
我躺在大楼的顶层,满天的星星看我。
它们看我,看大地上每一个人,也如萤火虫,亿万只密密麻麻火子一般的萤火虫;也如星星,亿万颗星星。我们都是时间里带光的生命体,我们都是星河里的星子。我们呼吸的时候,也一闪一闪。
满天的星星,就是满天的萤火虫。它们翕张,呼吸,它们在遥远的地方遨游。
我看到的是它们的色,而它们其实是空。
它们是几年前的自己,或者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它们终究是色,是萤火虫,有疼痛,有泪水。就像它们看我。
就像,我看岁月,看照片,看故人。就像伤痛处,依然会在雨天,提醒来龙去脉。
我们都将变成星星,都将变成萤火虫。
或者,在遥远的地方看我,我已是星星,或萤火虫。
星光微凉,晒不干心情,也晒不干露水打湿的道路。
星光微凉,凉到,如一层薄薄的雨衣,贴身薄暖,反不了光。
孤独。
寥廓。
如果内心没有爱,如果不能接到爱,如果不能爱,那么,坠落、熄灭,就在下一秒。
每一颗星,每一粒萤火虫,都是遵循爱的定律,在旋转,在遨游。
四
听说,如果足够寂静,可以听见星星在唱歌。
听说,如果躺在流淌星月的溪边石上,会有萤火虫飞入梦里。
我没有听见。
那条溪水已经换了人间。
一粒一粒的萤火虫,在风中如吹散的星子,侄儿趔趔趄趄地追赶,洒一地的笑声。
笑脸如月。
母亲在唱:
火萤虫,点点红,哥哥骑马我骑龙。借我的刀,切花糕。借我的剪子,剪荷包……
夏夜,永远的夏夜,故事打朵儿的夏夜,推陈出新的夏夜,歌谣如萤火虫般飘漾的夏夜。
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
多么欢愉。多么温柔。
人来人往。
一个又一个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