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兴法
父亲从老家,一个叫朝阳观的小地方,最后一个迁至城里来了。同时搬到城里来的,还包括他的倔强脾气。
父亲的正直与倔强是出了名的。早年间,在镇供销社买茶盘。一种烤瓷的铁茶盘。那年代是稀罕之物。去供销社,几十里山路,都靠步行。买回后,掂在手里,考究之下,他老觉得今天这茶盘太沉。细看,发觉惊天秘密——两个叠在一起!他立即调头,赶回,退掉一个。退茶盘,一时间被传为美谈。
承包责任制后,邻里、组中农户们纠纷迭出。为一寸的田界、沟坎、林地,血可流,气不丢。父亲非官非吏,却往往仗义执言,得罪人不在少数。但久之,却树立起了威信。
我们是排着队进城的。最先进城的是二哥。他大学毕业后有工作,进城水到渠成。接着是我。我进城创业,自办餐馆。接着才是大哥。他跟着我,也学做早餐。
现在轮到父母进城了。先是母亲。她帮大哥带孩子,先父亲一步城市化了。
最后进城的父亲,也是最有个性的父亲。他像远嫁他乡的女子,身子嫁了,心还留在娘家。父亲闲着时就借酒打发城里的日与月,昼与夜。
我们兄弟仨看着不行。年老的他,定要被城市割掉几斤肉,瘦上一大把。于是,我们安排他呆在大哥的早餐店里。一来斩断他的“乡愁”,二来也可帮大哥打打招呼,省去至少半个员工的开销。
乡下人成了城里人。老子成了儿子的副手。谁知,父亲的犟脾气、过于较真的正直都带到了城里。进城的他,根本“不怕事”。我们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大哥早餐店的隔壁,是另一家早餐店。大哥主营包子饺子,隔壁主卖米粉面条。各卖特色,各售千秋。
一天早上,忙得热火朝天。不知哪位顾客,享用完面条,把隔壁店家的不锈钢碗落在了大哥店子里。
杯盘狼籍过后,收拾时,店里帮忙的宋嫂捧起这个大碗,左右端详,像看天上掉下的馅饼。她用目光表达着:这乃意外之财。一不做,二不休,她把这个碗藏在店子里间,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收捡捡。
这一切,都被父亲收在了眼里。宋嫂压根儿没想到这双背后的目光。
不一会儿,隔壁店里的老板娘串门来了。面条店无事不登包子店。当然不为别的,为这只碗。
“有没有收到一只大号的不锈钢碗?”都熟得不能再熟了,老板娘开门见山。她用手比划着一只大大的、圆圆的碗。
“没有没有。”宋嫂心中有鬼,话就抢得飞快。人也站出来,挡在了最前面。
“拿来给她——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宋嫂。”末了,父亲又补充了一句,“都邻居了,开个什么玩笑。”这样的关头,遭遇上这样一个说实话的人,就是藏上黄金,结果也只能是交出来。
隔壁的不锈钢碗失而复得了。没想到的是,紧跟着,父亲与宋嫂的争吵也开始了。而且争吵激烈。
“话说回来,我也是为你儿子着想的。”宋嫂脸都涨红了,像涂了番茄酱,“能给你儿子增加一只碗,一双筷,又有什么不好?”
“别人的就是别人的,我们不能要。”
“听清楚,老头子。不是我要这只碗,我是为你儿子留着的。你难道不希望你儿子发财啊?”
“我儿子发财,靠的是双手,不是混账!”
最后这句,彻底激怒了宋嫂。两人大吵起来。倔强的父亲甩开袖子说,从明天起,我再也不给儿子当副手了,我依然回我的农村老家。这城市,是尽让人受气的地方……
一边是员工,一边是父亲。大哥左右为难。最后,他从中反复斡旋,方才将不锈钢碗事件平息。
平息后,所有的人,包括大哥,都把争吵的原因归为父亲进城后的与酒为伴——他仗着酒势,吵起架来,肆无忌惮。
只有我知道,这是对他的误解。
父亲当然是罢工不成,但也还是继续喝着他从乡下捎来的酒,使着他的犟脾气。